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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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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雨絲如針, 洋洋灑灑映入眼簾,同樣映入眼簾的是石亭裏的兩道身影。

元昇望向那抹綠色,少女穿著侍禦史品階的綠袍服,頭戴襆頭, 腳踩烏皮靴, 雖纖弱依舊, 但添了幾分端方英氣。

另外一人,十七八歲,白皙清瘦, 若褪去這身赤黃袍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年, 可有黃袍加身,他便是帝國的主人。

元昇繞過他眉間那點朱砂看向他下頜上方的疤痕, 想起了高芥說過, 李崇和盧書憶兒時曾遭遇亂兵,在那冰天雪地裏躲了整整六日。

他們是青梅竹馬,也是患難之交……

心思游移之時,那道疤痕掩入了披散的烏發間,是李崇側過身, 刻意擋住了他打量的視線。

元昇擡眸, 發現李崇卻是露出了笑意, 可笑意不及眼, 眼底更是冰涼砌骨, 導致那笑看起來十分詭異陰森。

盧書憶便是為了這個少年才會以身犯險潛入雍州, 成了他的杜初月……

元昇停在石亭之外,沒再上前, 視線掠過少女,只看見了她的側臉和低垂的眼眸。

細密的雨絲中, 那面容變得愈加模糊了……

旁邊的小宦者提醒,見著聖人可要行禮,元昇恍若未聞,佇立著未動。

雨聲淅瀝,細膩而綿綢。

盧書憶側目,看見細雨如網簾般籠在他身上,青年人長身玉立,背脊直挺,任由雨點落在發間眉梢,凝結成了細小的水珠。

桌上這些江淮糕點顯然是李崇為了這副場面所安排。

盧書憶看向對座的少年,目光不由帶了幾分幽冷。

李崇卻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,親手夾了枚荷花酥放入她的碗碟,再朝亭外笑道:“世子初來京都,可以不必理會這些繁文縟節。”

元昇慢聲道:“鄉野之人,未曾見過大世面,陛下莫要見怪。”

“原打算朝會時再正式面見世子,可朕久聞世子大名,實在期盼早日目睹卿的尊容。不知來京都這麽些時日,世子可還習慣,是否有久居此地的打算?”

“陛下未免太看得起孤,常聽人說這京都城乃大祁百姓魂牽夢縈之鄉,孤怎能不習慣。”

他話鋒一轉,直視李崇道:“可孤這鄉野之人到底生於北地,或早或晚,都會歸於雍州。”

李崇面色不改,依舊噙著淡笑,那樣的表情,少女有時也會有,這個發現讓男人心頭非常不適。

又聽李崇道:“世子可認識毫州刺史孫微?”

這人既提到孫微,約莫打算讓這孫微趕赴雍州接替節度使之位,如今有此問,是在試探他是否有動武的想法。

元昇不動聲色地回:“略有耳聞。”

“孫微能文能武,且與雍王有過舊交,依世子所看他到了雍州之後,能否與文官武將和睦相處?”

元昇沈吟片刻後才道:“雍州民風淳樸,文官武將品性敦厚純良,若孫使君無大過,何愁不能和睦?”

這便是得到了元昇的承諾。

言下之意,孫微抵達雍州之後,若是無大過,雍州軍不會立即將之驅逐。

盧書憶看向李崇。

雖然這極可能是元昇為了等待時機返回雍州的緩兵之計,但兩相權衡之下,他也該放心了,今日的會面也可就此結束。

誰知李崇仍舊侃侃而談,與元昇你來我往地寒暄。

“世子雖未踏足過京城,可憑借這風神俊朗的相貌已得到不少京都仕女的青睞,聽聞放榜之日,那戶部尚書江岷便有意招世子為婿?”

少年帝王的臉上好整以暇,元昇望眼亭中少女,見她依舊沈靜如初,對於此事顯得漠不關心。

男人想起曾經在庾仙兒面前竭力維護元杜兩家的婚約,忽就覺得挺像個笑話……

他挪開視線,低聲道:“孤對江家表明過心跡,世子妃已故,孤一介鰥夫恐怕高攀不上尚書千金。”

在座之人都明白他這已故的世子妃所指為誰……

聽出他這話中所含的不會再將她當作杜初月之意,盧書憶別開臉,去看溶在煙雨中的青綠色的楊柳。

李崇卻道:“世子既不屬意戶部尚書之女,那麽朕有位阿姊,不知世子是否有意結識?”

阿姊……他的阿姊自然叫人想到石亭中的另一人……

元昇蹙眉盯著他,盧書憶亦是冷眼相對。

故意賣了會關子,少年才緩聲道:“其乃朕的皇叔之女,永淳郡主。”

……

石亭內外都陷入沈寂。

即便是這樣輕的年紀,帝王之家出身的少年已經懂得了如何玩弄人心。

元昇哼笑,“自孤到了京都,人人都想替孤做媒,可孤尚在守喪期間,暫無續弦之意,不勞陛下費心。

若陛下沒有其它事,臣略感不適,能否先告退?”

“朕命人為世子指引。”

“謝陛下。”

話罷,他跟隨宮人離開石亭,朝宮外走了。

男人的身影漸漸沒入煙雨之中。

盧書憶冷眼瞧著對座的李崇,忽而啟口道:“好玩嗎?”

少年給兩人斟了酒,滿不在乎地說:“阿憶所指何事?”

自然是指今日之事,從這桌江淮糕點,到最後那聲阿姊。

雖然他們自幼一起長大,盧書憶又以阿姊相稱,可畢竟他是君,她是臣。

盧書憶無法在這宮中發洩怒火,只能起身道:“臣略感不適,先告退了。”

天色暗沈,灰褐色的宮墻肅穆凝重,煙雨連綿不絕,像是無數牽繞綿延的愁思。

盧書憶自那雨中穿梭而過,經過禦花園時,因雨幕已經完全遮擋了視線,便暫時躲到水榭的屋檐下避雨。

屋檐上的雨滴如同珠簾般滴落而下,水榭裏宮燈未點,正是昏暗一片。

“盧侍禦。”

不多時,忽見春生攜了紙傘追趕而來,快步來到水榭中,將手中的傘遞給她。

“聖人命奴送傘給盧侍禦,還說雨勢過大,盧侍禦不若在宮中留宿一晚。”

盧書憶正為方才的事窩火,並不接傘,“你告訴他,我早已過及笄之年,不便在宮中留宿。”

春生尷尬笑道:“是,奴心裏明白,可雨這麽大,盧侍禦至少得接了這傘。”

她依舊不願接,春生躊躇說:“聖人年紀輕,玩心尚重,今日之事您莫要和他一般見識。”

盧書憶回頭,瞧見春生小心翼翼的神色,他其實比李崇年紀小,話語間卻將李崇當作阿弟看待。

罷了,何苦為難他?

她無言地接過了傘,春生喜笑顏開,“奴還等著回去和聖人覆命,待會再支名小的來送盧侍禦出宮。”

“不必了,春生。”

說著便見他手腳麻利地回去覆命,也不知有沒有將她最後那句話聽進去。

水榭覆又變得沈寂,紅柱旁是幾棵剛抽過芽的新柳,葉片原是柔嫩鮮綠,可在這陰郁的雨天中,顯得少了幾分生機。

倏忽間,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邁出來雙黑色的長靴。

盧書憶擡起眼,瞧見元昇立在水榭的屋檐之下,抱著雙臂,眼睛直望著屋外那漫天的雨幕。

男人眉宇若峰,目光疏淡,同他背後的新柳一樣,在晦暗的天色中顯出冷峻。

他竟還未出宮,也在這裏躲雨。

盧書憶無甚表情地挪開視線,那麽他應該聽見了她方才與春生的談話……

雨水滴漏,兩人在水榭的屋檐下立著,中間隔著一步遠的距離。

無人開口說話。

盧書憶撐開傘,打算不再理會這磅礴的雨勢徑直出宮。

卻聽元昇率先開口道:“雨這麽大,盧侍禦可願送孤一程?”

見她猶豫,他指著禦花園邊上的小徑道:“這邊,應是無人瞧見。”

他指的小徑不過是為了幽靜,宮中四處都是耳目,怎會無人知曉。

盧書憶還是道:“世子如若不嫌棄,可以與下官同行。”

“下官……”

元昇在口中重覆了這兩個字,哼笑著接過她手中的紙傘,撐在了兩人頭頂。

他們這就在小徑上漫步前行,因為這條石道上布滿青苔,兩人的步履都顯得有些緩慢。

花園裏有雨季的潮濕和泥土的腥氣,還有少女身上的松木香,那味道若隱若現的浮動在鼻息間,顯得如此熟悉。

元昇未將其戳破,啟口道:“盧侍禦並不知道聖人今日會面見孤,可對?”

盧書憶未答話。

又聽他低聲問:“盧侍禦方才那樣惱火,是因為並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孤,可對?”

他會如此問,估摸先前便以為涼亭中發生的事,是她和李崇聯合起來,故意要給他難堪。

但盧書憶依舊未接這問題,依照如今他們的處境來看,這樣的誤會多一樁少一樁已無大礙。

兩人漫步行在布滿青苔的石徑之上,雨點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砸落。

忽地盧書憶腳下一滑,元昇立刻伸手扶住她,用了手掌將她的手肘箍緊。

少女窘迫得面色發紅,幾縷碎發從帽中垂落。

她穩住身形,說道:“多謝。”

聲音已經有幾分顫動。

擡起眸,卻見元昇正目光深深地盯著她,他忽而將她拉近,撫開額邊的碎發,吻在了耳邊的那顆黑痣上。

少女身子僵硬,聽他在耳邊低喚道:“杜初月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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